民初遺事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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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倆搭擋之後,做什麼事都一起來,覺一起睡,飯一起吃,受罰也是連帶的。有次我倆被嚴厲處分,不僅關禁閉,手臂還被掰在後頭,手銬上得很緊,那種姿勢十分疼,血液又不循環,稍微一動便磨得皮破血流。
我常找機會跟巡視的教官或班長交談——有時候遇上女孩子,軟儂細語就更好辦了——讓人給我鬆鬆手銬,與人合作,苦頭吃得少。但王天風總是一聲不吭,他脾氣倔得像條牛,手腕發腫了都不出聲;我倆被關在隔壁間,我怕他人一出來就殘廢了,暗示他跟班長說點好話,然而他後來連我的話都懶得應了。我們處處都不一樣。
出來後,我的手腕尚且還行,他卻動彈不得。我一邊替他上消炎藥、按摩肌肉,一邊禁不住念他:“你怎麼那麼死腦筋。”
“我是沒你會講,也沒你臉皮厚。”
“你現在倒是挺會講啊?”我按緊了些。
“疼、疼!”他沒忍住痛呼出聲,一張臉皺得生緊。
“你是皮薄。”
他紅著眼瞪我,我一看就知道他心裡盤算著報復。我轉身拿出包在油紙裡的肉乾分他,他由陰轉晴又快活了。這幾天關禁閉只喝幾碗粥水,都不好過。
“算你識相。”他垂涎三尺、眼裡冒光的生動模樣讓人莞爾。
“以後學點做人。”我輕輕拍了一下他的頭頂。
“哼。”
“這哪來的?”他一邊嚼一邊口齒不清地問道。
“就叫你學學做人。”
“又是跟炊事班的女孩子騙吃騙喝的吧。”
我作勢要奪回肉乾,“愛吃吃,不吃還我。”
他把手上的全丟嘴裡了。“反正你這也是賣國求榮來得,不吃白不吃。”
“你有本事別餓死。”
“餓死也比當漢奸好。”他向我吐舌頭。我們時常拌嘴,幾乎成了例行公事。
我故作生氣地用臂膀勒住他脖子,“吃塊肉乾還賣國了?怎麼就作漢奸了?你吃不飽就不許人吃飽了?”
他想一肘子拐過來,卻被我搶先攥住手臂而無法使力,只能耍嘴皮子:“你討打嗎?”
我比他高,整個人從背後裹著他,看著他憤怒的髮漩忍不住好笑,起了玩心,我低頭在他耳邊道:“投誠吧,親愛的,這樣對我們都好。”
他一腳剁在我毫無防備的腳背上,疼得我眼角直泛淚花。
“做你的夢去!”
餘光中是他紅著耳朵摔門而去的模樣。
“投誠有肉乾吃!”我在他身後大喊。
我不是刻意抑制自己的情感——我連自己在做什麼都不知道;我也不是故意老調戲他,但他確實好玩,為了刺激他,我經常無意識地逾越界線。可我最近發現自己功力不如前,或是他學得太快,反將了我一軍。
我時常帶些東西給他,他尤其熱愛甜食。有次他享用我想盡辦法找人帶進來的栗子蒙布朗,忽然被打通經脈似地跳起來說:“你幹嘛一直塞我東西吃?你什麼企圖?老實交代!”我剛被狗咬呂洞賓的惡劣行徑震驚,還沒來得及開口,他又接:“你是不是想等我長胖了,這樣你就可以拿第一了?”
我一拍他的額頭,“我是那種小人嗎?看著吧,我總有一天會破你的紀錄,但也不會用這麼下流的手段。”
“哼,”他又坐回去繼續吃,“反正我再胖也長不成你那樣。”
“你別忘恩負義了啊。”我抹掉他臉頰沾上的糖粉,但馬上覺得這是一個失誤。我就想轉過身去拿書。
然而,他一口咬住了我的大拇指,咬在指節上,只是牙關嗑著,沒含進嘴裡。我卻不敢動彈。我感覺到他濕潤的舌尖在我沾滿糖霜的指腹上劃著螺旋,捲走了所有糖霜。他看著我,溫熱的口腔含住我的手指,緩慢地昂起頭顱,吸吮了一口,發出啵地一聲。
我心臟跳得老快,聲音鯁在咽喉口。
“那為什麼呢?對我這麼好,”他笑得十分調皮,鼻腔哼哼絮絮,眼角彎成月牙,“——大少爺總不可能是喜歡上我了唄?”
剎那間我竟被噎了一口,緩了一會才故作鎮定地說:“你可別太把自己當回事。”
他朝我吐舌頭,“去你的。”
“哎, 另一份我幫你給那個女孩子。”
“什麼女孩子?”
“別裝了,看看你怯頭怯惱的樣子,還像個男人嗎。”
我一臉疑惑地盯著他,他忽然一臉吃驚,刻意用戲劇性的語調指責我:“貴人多忘事啊,不是吧,幾個禮拜前你不是還喜歡那個炊事班的?”
我這才恍然想起他是在說上山野訓那件糗事、我胡謅的那個故事,我用了某個班的女孩子來編謊的藉口。
“那不是······給她的。”
他狐疑地瞥了我一眼,“那多一份誰的?啊?”
我惱羞成怒,坐回床上看書,“我自己吃,不行啊。”
我把臉埋進書頁裡,卻總是失焦。我大概誤看了他狡黠的目光中閃爍著勝利的光芒,但我不可能忽視指腹殘餘的柔軟。這根本是一場不該玩的博弈,不該賭的勝負,一切都太超過了,我摸不清他的內心,也不知道他腦袋瓜裡裝的什麼主意。我只知道,他的直覺跟女人ㄧ樣準。
我不敢再細究下去,時局也不許我細究,戰地的鐘聲打響了半個中國,也打醒了糊塗人的糊塗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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