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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字機是聖潔的

民初遺事5

 

 

5

連最遲鈍的學生,都嗅到了硝煙的味道。

秋日的舒適宜人忽轉善變無常,我們一個個都毛躁了起來。晚間走回宿舍時,一陣風把我的帽子吹落,王天風替我撿起來,他一邊撣灰塵一邊怪腔怪調地說:“妖風陣陣,天有異象,此行凶險,不能小覷,老夫好言一句,趁這次機會,明公子不如回家一趟。”我對他的預言不予置評,不過至少他說對了一點,在奔赴革命烈火之前,我必須回家一趟。

 

此次回家時間不長,僅是借任務順路探望。王天風說他想瞧瞧富貴人家住什麼房子、睡什麼床,要我帶他去俱樂部開開眼界,順帶混幾口飯吃。我嚴正拒絕了他,一是怕他那瘋瘋癲癲的神經嚇到家姐,二是心裡冥冥中覺得怪,說不上來。我說餐食我給他帶,讓他到聯絡站待著,他撇著嘴不樂意,但也沒多說什麼。

 

 

果不其然,家姐再度提到相親一事,不料那時我正心煩,被我與王天風的那點破事——上次的越界他像玩笑般毫不在意,而我卻像個傻子成天心亂如麻——和步步逼近的戰事縈繞心頭,我下意識低聲應了一句:“我討媳婦幹什麼?他算什麼東西?”

家姐顯然被我粗魯的話語嚇到了,我自己也嚇得不輕,畢竟我從未說出如此不敬又無禮的話,心裡很是歉疚。家姐撲簌簌地掉淚,罵我不孝,又認定我在學校被同學帶壞了,我跪在祠堂前被抽了好幾鞭,那種皮鞭抽起來可狠毒,又辣又疼,家姐從不手軟。我心裡默默咒念王天風,覺得他帶壞了我,也是他害我落到這個境地,居然又覺得心底莫名甜滋滋的,不知是反抗的快感還是某人的緣故,總之簡直像犯了神經病。雖然我總說我倆判若雲泥,神奇的是,他越來越像我,而我越來越像他。

 

那幾天除了出任務,其餘時間我都閉關在房間裡靜心思考,大姐還擔心我被打傻了,我藉機賣乖,緩了緩相親的事兒。

 

 

 

學校舉辦了隨師北伐之前的最後一次的考核,王天風幫教官輪流給我們核實紀錄。我在他面前迅速上膛,靶子上連中四個十環,我正佩服著自己的成績,還希望他對我刮目相看。他一邊計分一邊對我說話,好像是看透了我的思路:“少爺,槍快槍準沒有用,總有人比你快,總有你射不準的情況;重點是冷靜,無論如何都要冷靜地判斷,記著,危急時刻會救你一命。”他停頓了下,視線從計分板轉移到我臉上,“或是救別人一命。”

 

他講這句話的時候,平平淡淡,不卑不亢,卻讓我洩了底氣,剛才的驕矜自滿蕩然無存。我沒有戰爭經驗,不是真懂王天風的意思,但他那副姿態不知何故很令我肅然欽佩。我看著那人心想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本質,放到適合的地方就會大放異彩。在歷史長河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定位,都會發揮他的作用,我自忖著,也不禁去想像未來,但未來誰也說不準。

 

 

時逢國民革命軍北伐,縱使我們尚未畢業,依然有責盡心盡力,有些同學被選入作戰部隊,有些人當勤務兵。大夥情緒高昂,百日厲兵秣馬,終於如願一展長才。王天風也是很振奮,但他不像其他新兵一樣窮興奮,我記得王天風無意間提到他曾經上過戰場;這對他來說只是另一次回歸。我看著他收拾行李的模樣出神,我們搭擋這段日子,甚至都還沒出過幾趟像樣的任務,時局變化得太快,我們都得習慣。

 

 

然而前線的日子並不如我們所想像。在我看來,戰爭是一場漫長的等待,而非慷慨激昂的行軍作戰,雖然我們時常為捷報感到振奮,但更多時候,都是不見天日的蜇伏,日復一日等待出兵、等待目標、等待下個任務,等待勝利——我不願觸霉頭——等待死亡。我們都深信黎明終會到來,但在黎明之前的黑夜有多冷多長,沒有人有信心。在這種情況下,任何一線微小的光芒都會使情緒陡然暴漲;同等地,一丁點挫敗也特別容易使人意志消沉。那時我們困在一個山腳下,等待一個衝鋒陷陣或繞行埋伏的命令,按兵不動好幾天,大夥們都格外思鄉。

 

沒有什麼能比等待的焦慮更殘酷,它磨損人的意志,生生把一個大漢打成畏縮的懦夫,我們都期許快點發生些什麼,好結束這種折磨。

這時候常規的作息顯示出其重要性,我敢說要是沒有這些累人的操練,好讓我們一沾枕就睡得不省人事,那麼逃兵的數目肯定不只一隻手掌能數。

 

無疑地,我們的忠誠比海還深;我們清楚自己可以隨時犧牲,由別人來頂替空缺。我們像一排排行走的螞蟻,中間有幾隻被小孩子撚死了,那些屍體或許會帶來不安,但很快就會被克服,其他螞蟻會持續向前,完成他們的任務,而那些死去的螞蟻馬上就無足輕重了。我們只能像螞蟻一樣維持隊伍,這正是讓我痛苦的地方。

 

我們成為了簡單的人,行軍、炊食、建營區、挖戰壕,我們的行動總在思想之前,而我們的思想無關緊要。人本身是複雜的動物,我們有思想有情緒,有記憶有感情;而今一切化簡,我們被化約成一個群體,穿著整齊劃一的軍服,引吭高唱同一條軍歌,再也沒有各自的輪廓。這之間的落差對一個正享年華的青年來說,很是怪異,但是我們必須盡快習慣。

 

王天風對於我這些游思亂想感到很不耐煩,他說戰地不是能多想幾秒的地方,那幾秒鐘足以讓我們腦袋落地。他向我丟來一個剛找到的、上面蒙了一層灰的碎肉罐頭,命令我撬開它。

我佩服他總是能找到點事做;他教會我怎麼自製魚竿在水塘釣小魚,或是辨別可以食用的植物,又或是用軍用小刀削出各式各樣的木頭玩意;他說這是別人教他的,卻又打死不肯告訴我是誰。

我們就是靠這些瑣碎的事物來消磨時間,消磨我們無緣的青春,直到我們也變得無異於瑣碎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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