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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字機是聖潔的

民初遺事8

 

8

革命者,不流淚,只流血。

 

這是王天風曾對我說過的話,他對牆上刻印的這些革命豪語爛熟於心。他也說過,我們要不惜一切地活下去,所以不需要情感這種負擔。所以他死的時候,我也沒多想幾秒,事實上當下我根本無暇思考,另一顆砲彈在我身旁幾哩處炸開,一道強大的衝擊力使我整個人被掀翻,耳鳴跟失重感讓我暈眩,無法辨別周遭的事態,我很快地失去意識。

 

我受傷了,我的背部遭炮彈破片擊中,造成嚴重的炸傷、穿透傷和撕裂傷,以及衝擊帶來的輕度腦震盪——就是從那個時候起,我落下了頭痛的頑疾,不時被頭疼所折磨——我被送回後方的戰地醫院,在醫師評估了我的狀況後,我不得不離開戰場。

 

我不敢問任何人關於王天風的情況,只是茫然地看著四周流轉的一切。 

依稀記得最後一幕,當時戰況十分危急,我們的防線節節潰退,兵敗如山倒,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此役無可指望的情勢,但我們遲遲等不到撤退的指令,浴血抵抗直到最後一刻,才聽到傳令兵捎來的撤退指示。撤退當下,我看到好幾個傷兵倒在地上哀號,他們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,我要帶他們回家。王天風在一片混亂中發現了我,登時氣急敗壞拉我走,我不肯,我身上背了一個還要去拉另一個倒地上的,他罵不動我,攥住我的胳膊阻止我回去,砲片亂石在身邊炸開;他清楚再跟我拖拉下去我們都不會有好下場,他只能妥協,扯著嗓子對我吼,要我先把背上的人帶回去,他跑去救幾哩外躺著的那個傷兵,我聽了才同意,便不假思索往回跑。事情就這樣發生了。

 

這些畫面不斷在腦海裡重演,我時醒時睡,經常在白日陷入昏迷,夜裡又無端驚醒,我在現實、記憶與夢境的漩渦中泅水掙扎,分不清虛實。待到意識恢復清晰後,我才開口詢問王天風的下落。不幸的是,沒有人知道,甚至一點東西都沒留下。我是最後的目擊者,只有我可以證實他無可避免的死亡。 

 

個人的命運跟國家是緊密聯繫的。我想起這句話,依然是王天風對我說過的。我不去思考這場戰爭帶給我們的創傷與損失,我抗拒著潮湧的思緒,抗拒釐清一個人在我生命中的位置。

 

命運註定要我們在慘無人道的歲月裡,與國家共患難。這是在劫難逃。我是這麼對自己說的。但我仍心懷歉疚——是我害死了王天風。我不該要他去救人,他這個人,放棄自己的性命比放棄別人的還來得容易,我應該更早注意到這點,他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人。 

 

事後忽然想起,我很後悔沒帶他去明公館看看,那似乎是他對我的最後一個要求,而他是否隱隱料到了臨頭的厄運。

 

 

回軍校後上級要讓我休息幾天,但我直接回歸了訓練。我需要消耗精力跟閒暇,以防自己又開始思考,好像一思考就會難以呼吸。我感覺到有人在觀察我,便開始處處留心——這可能只是妄想,或許上級怕我出事,亦或怕我當逃兵,便派人監看我,我總是惡意地想。那時,我真以為他們在等我崩潰,他們希望我在畢業前就流露出富家子弟的軟弱,希望我知難而退——後來才知道,我沒料錯,事出有因——他們在搜查有共產黨嫌疑的軍校生。在軍營中,我們對外界的風聲一無所知,對當前的政治局勢也不甚清楚。上戰場前,在火車站集結時,受到當地鄉親的熱烈歡迎,小孩子也對我們露出崇拜的目光;當我們下了戰場,再度回到原處,卻只剩刻意迴避的視線和冷漠的背影。

 

但我不在乎,默默把一切收進眼底,埋頭苦幹,謹言慎行,挺過了懷疑與搜查。我的心志遠比想像的堅定,我不只證明了自己並非貪生怕死之輩,還變得愈來愈出色,我以前術科成績沒王天風好,而如今甚至能打平或超越他的紀錄。畢業後的那幾年,我帶著一組人,秘密進行諜報工作;後來得到上峰允許,赴巴黎留學,轉而潛伏地下。

 

我說服自己生活回到了正軌,但我心裡深處明白,我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了,我不再是初入軍校時,那個少不更事、器宇軒昂,懷著決心的年輕士兵。以前的我實在過於天真了。

我的天真帶給身邊人太多傷害,而有些傷害既致命又無可挽回。我不禁困惑,那個人為什麼偏在那時容許了我的天真愚昧?

 

直至砲聲與鮮血褪去的此刻,方才驚覺王天風一直是我的精神旗幟,以及我多麽依賴這個人,他是一張迎風飛揚的軍旗,旗桿筆直而堅定,在我路的前方肅然擎起;他是那些瞬息萬變的局勢中唯一的不變,我的家庭位於生活的圓心,可是家庭不會理解我的信念,而王天風懂,我們個別獨立,也彼此交集;如今他消失了,像那隻死於非命的螞蟻,被隊伍遺忘。沒有他,我照樣生活,但內心深處迷茫無措,如同海上失聯的船隻,如同掉隊的士兵,彈盡糧絕,煢煢無依。

 

撐過軍校畢業、短暫回家的那段日子裡,我的頭痛並未好轉,睡眠也出了毛病,經常失眠,甚至無法關燈而寢,我的靈魂在黑暗中會離開我,獨留我一人被恐懼與內疚蠶食。

 

我本不願回家——烽火尚未平息,前線仍在燃燒。但最後我還是回了上海一趟,甚至出席了蘇醫生給我安排的相親,我大姐喜出望外,以為他固執的弟弟忽然開竅,興奮之情溢於言表。

 

上一次回家是戰爭前夕,那時我是一個滿腹憂愁卻也生氣勃發的愛國青年,如今復又回到家中,我已然不再是青年,人生甫過十八餘載,年輕的身體裡卻像住著一個八旬老人,孓然一身,獨行踽踽。砲彈打碎了我的脊梁、我的信仰,還有我對這個世界的熱忱與憧憬。走過熟悉的街道,如同路過我的童年與青春,但卻陌生得恍若隔世,我不禁納悶:物是人非,何處為家?

 

這次回家,明誠——眼睛雪亮、心如明鏡的一個孩子——看出我心事重重,跑來陪伴我。他問我:“大哥,上大學是不是很難?”

“怎麼了?”

他小心翼翼地說:“你看起來好累。”

“沒事兒,大學不難,以後你就知道了。”我看他一臉糾結,便又問:“怎麼啦?”

“大哥,自從你回來,臉上一直都是這個表情,看起來……看起來就像心碎了。”

我笑了,“你從哪本書上學到這句話?”

“我媽媽他,常露出這種表情。”他低下頭,像犯錯的孩子,囁嚅地說:“就像突然發現身邊的一切都是假的。”

我抱住他,“阿誠。”

他們是我的家人,我忽然深刻地認知到,我只剩他們了。

“我認識一個人,一個瘋子,個性差,一點品味都沒有,還像頭牛,脾氣可拗了,我們見了面就打架,打得六親不認,也沒有同學敢勸架,每次總是我們一起被教官罰。說來奇怪,那時候居然還挺快樂。有天他失蹤了,再也見不到了。我就想:怎麼可能呢?怎麼可能有人會這樣突然消失呢?”這是我第一次開口談王天風的事。承認他的死跟承認他的重要一樣艱難。“我預想過很多跟他分道揚鑣的方式,卻沒有任何一種方式像這樣……”我沒再說下去了,暗忖著,或許這在烽火年代屢見不鮮,而我的大驚小怪顯得太過戲劇化。我不知道,但這真像一場夢。

明誠抬頭望著我,我這才發現他臉頰消瘦許多,嬰兒肥都消去了,長大了,不過孩童的稚氣還留在眉眼間,他冒出一連串好奇的問題,將我說不出口的字句燙在我的心上:“他對大哥是不是很重要?你愛他嗎?你有沒有跟他說過?”

“沒有、沒有,我從來沒跟他說過。”

“大哥,你怎麼不大膽試一下?”

“我怕。”

“怕什麼?”

 

我頭疼,生狠地疼,疼得我止不住呻吟。或許真是命中註定要失去他,不然怎麼會知道他在我的生命中有多重要。可我分明從未擁有過,怎麼卻如同失去了千百遍,每一遍都將我的五臟六腑燙得沸騰。我又看見了眩目的白光,和消融於其中的小小黑影。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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