NAKEDBRUNCH

打字機是聖潔的

民初遺事

1

我跟王天風的緣分得從十幾年前的一個冬日午後說起,那時我初入軍校,因此遇上了他。說來實在有點好笑,因為我倆有本質上的差別——我為人向來嚴謹、講究,而他是我所認識最癲狂最不羈的人。我從不認為他會愛上我,要真是如此,可夠我笑到下輩子去。其實,我對什麼事都很認真,絲毫沒有一點兒戲的意思,但這個時代發生的許多事都帶有兒戲的性質,不免令人發笑罷了。

 

我不能不承認自己初見王天風時,就被他的相貌和氣質所吸引,身為明家子弟,見過不少政商名流、達官顯要的場合,即便資淺,也看得出笑裡藏刀,聞得出人面獸心,分辨得出真情與假意。但偏偏王天風是我從未見過的類型。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他生了一雙澄澈動人的眼睛,又銳利的彷彿可以洞見真相;我有感日後這雙眼睛會在我背後如影隨形。

 

再來,他總是故作正經,成天一副撲克臉,視線交錯時他一笑也不笑,只有那道耐人尋味的凝視。但你不得不為他的姿態而備受吸引,他看起來就像是個真正的軍人,即使他尚未畢業。王天風不是跟我同期的學生;別人告訴我,王天風是從長洲島本校調來的,照理說王天風應該已經畢業,犯了紀律才回爐重造;但也有謠傳說,他明面上是學生,實際已是訓練有素的特務,隨隊到武漢執行警衛任務。他也算是個大紅人,這些風聲我時常耳聞, 但始終不認為謠言屬實,我老覺得他太過年輕。

 

這些就是我對他最初的印象,從我進軍校的半年內,我們的交集寥寥可數,如果不算上那次——有天半夜我偷溜到澡堂,因為睡前我們班裡的一個學生犯錯,教官罰了連坐,但我實在受不了滿身污穢地躺上床,心裡疙瘩不斷,就算只有冷水,也忍不住偷摸起身去擦澡。一身爽快之後,正要回去宿舍,意外和王天風在澡堂門口撞個正著,我先前沒有聽到任何聲響人跡,因此被嚇得夠嗆,臉盆從手裡滑落,幸而王天風眼疾手快接住了臉盆 。他先用怪異的眼神盯著我看,才慢慢地把臉盆還給我,我只道了聲謝,就一溜煙地回房了。

我躺上床時,才發現自己半身冷汗,澡都白擦了。回想方才情境,更疑惑起來王天風為何在那,毫無頭緒,只憶起空氣中若有似無的煙味。

我很快就把這件小插曲拋諸腦後了,而他在我印象中還是那個飄渺如遠山的人。

 

 

直到我親身學到一個道理:要了解一個人,你必須先跟他吵上一架,才會看出此人的德性。第一次衝突我便跟王天風吵得不可開交,拳腳相向,如同世仇。從那時候開始,我倆就沒有停止過吵架,而且他惹我生氣的本事,向來只增不減。

 

前陣子大姊不斷在書信中提到要來學校見我——他的學校跟我的當然不一樣——我心裡煩躁不安,生怕謊言被揭穿,又得回到過去的生活。早已在懸崖邊上的我彷若失心瘋一般,掄起袖子就往死裡打,像是終於找到了發洩的出口。我不知道王天風什麼心態,但顯然跟我一個共識。明明僅一面之緣的人,卻拼了命想撂倒對方。

 

混亂之中,我們被叫到了主任室。我心裡暗忖,這也無非是年輕氣盛的過錯,怎麼就嚴重到連教官也不能解決?鄧主任在南昌總司令部的公事繁重,在學校裡並不常見到他,平時通常是周秘書長管行政事務、楊總隊長管學生。

我和王天風站在辦公桌前,鄧主任從我們身後度步而來,慢悠悠地,我感受到審視的目光在後背遊走。我們目不斜視,死盯前方的牆壁,牙咬得緊,顫顫等待會有甚麼懲罰落到頭上。

意料之外,鄧主任嘆了一口氣,“你們這副德性,以後得生多少麻煩。”

我一臉困惑,餘光朝王天風瞄去,只見那人眨了幾下眼睛,似乎同我一般沒有頭緒。

“要打,還剩幾個鐘頭給你們打個夠,” 鄧主任走進我們中間,兩隻手掌分別放在我的右肩與王天風的左肩上,沉沉地重壓著,“明天開始你們就是生死搭檔了,不容許隨便胡鬧。”

 

可是我倆實在太震驚了,完全失去了方才滿腔的怒火與幹架的興致。

直到訓話結束,我都沒能從這個命令中恢復過來。

王天風明顯整個人都蔫了,垮著肩朝另個方向離去,然而教官喚住了我倆,“你們收拾收拾,換房間去。”

 

我坐在新床鋪上回想鄧主任說的話,心裡五味雜陳。

“生死搭檔,是過命的搭擋,今後你們的半條命便交付對方。”

“······你們不只要做彼此的矛與盾,還要做黨國的矛與盾,為革命殺開一條血路。”

“屆時已臨危急存亡之秋,叛軍猖獗······”

“老師!”

“王天風!你要違抗軍令嗎?”彷彿料到王天風的反應,鄧主任立刻不留情地厲聲喝斥。

王天風瞪著眼,鼻翼收張,把話給吞進肚子。鄧主任轉而放柔聲調:“天風,這是你的機會,難道你不想盡快執行任務嗎?”

我瞥見他的眼睫毛不斷顫動,渾身緊繃。他最後艱難地吐出一句“是”。

“上面很看重你倆。” 鄧主任在結束前意有所指地加上一句。

“好了。明樓你也是,家裡的事處理好,隨時準備接受指示。”

“是!”

 

 

“你真的那麼討厭我啊?”老實說看到他那副死人模樣,是有點傷自尊心。撇開個人恩怨不談,我的成績好歹也是班上數一數二,他憑什麼挑三揀四。

他原本靠在窗檯看戶外,霎時轉過頭斜了我一眼,“嗯。”

“那你說說看討厭我哪裡?”
“全部都討厭。”

我被他氣得心裡一堵,破罐子破摔地道:“主任也說了,從今以後我們就是生死搭擋,不是只有你一個人不滿這個安排,我也不喜歡你,但至少可以尊重彼此,任務上好互相配合。”

“隨你便。”

他不痛不癢的語調氣得我差點把牙咬碎了。

 

我才剛認識王天風,還是用拳頭認識的,就被迫套上了生死搭擋的牢鎖。我不知道怎麼把他當作我過命的兄弟,不知道往後如何同他出生入死、為他兩肋插刀。

 

 


________

這輩子大概都出不了雙毒坑。雖然已經沒什麼好寫,但還是有些東西想把它寫出來,或許當個結束也罷。劇裡跟歷史對不上的地方,就容我私設了。

评论(8)

热度(45)

  1.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